The Day 2
Ch.2
天剛大亮,他就醒來了。
朴栖含隨意拿起手機看了看畫面顯示的日期和時間,12月15日早上6點鐘,今天是《語意錯誤》殺青後的第一天。沒有拍戲行程的日子,原本不需要這麼早起,但身體裡鐫刻了一個半月以來的記憶,使他依舊在這個時刻醒來。
他躺在床上,思緒有點混沌的想著:如果是在昨天以前,他接下來所要做的是起床盥洗,換好外出的衣服,然後在差不多的時間點上會接到朴宰燦的電話,聽到他晨起鼻音濃重、總是讓他錯以為像在撒嬌的聲音:「哥,我們到樓下了。」
由於自己在接演《語意錯誤》前已經和公司解約,目前是沒有經紀公司的狀態,開拍之初,宰燦知道了這件事以後,就主動提議在行程允許的狀況下,讓公司車也一起接送他去拍攝現場,他們可以在車上先確認一些今天的台詞和細節,節省彼此的時間,也能夠在拍攝時更進入狀況。
聽起來合情合理的說法,可能也蘊含著宰燦對他的體貼吧。他想起這個比自己整整小了八歲的後輩,在試鏡那天對他說:「與其不做而後悔,不如做了再後悔吧。」
那一天——他是因為這句話而決定加入劇組的。
雖然不知道播出後結果如何,但拍攝現場真的很愉快。一個半月很快就過去了,在心灰意冷已經打算退出演藝圈的二十代結尾,能夠遇見這麼好的作品和團隊,他心存感激,對於離別的到來,雖然不捨,但也會學著接受。
昨天在殺青後的待機室裡,他看見了朴宰燦的眼淚。那個說過自己是鋼鐵淚腺的人,無助地站著淚流滿面,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朴栖含在那一瞬間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麼手足無措過,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朴宰燦。他並不擅長安慰別人,然而身體的行動先於思考,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緊緊抱住了朴宰燦。耳邊聽到他抽抽噎噎地訴說著對於劇組和角色的不捨,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發酵著,覺得心口微微發痛,倏地眼眶也紅了。
對於離別這件事,他以為自己應該已經很習慣。小時候面對過父母離異,長大後,在佔據他整個二十代的偶像事業裡用盡全力奔跑,也只是換來離散的結局。事到如今,他體認到人生中有許多的分離,許多的不得已,必須要笑著接受以及放下。
包括眼前的這個人。
還來不及多說些什麼,導演和劇組人員也進到待機室了,看到他們抱在一起哭泣以為是在開玩笑,導演還拿出了手機來拍,後來發現是真哭,劇組便一群人圍上來安慰他們,有人呼喊著「我也要哭」,瞬間十幾個人胡亂抱在一起,場面變得有點滑稽,朴宰燦這才破涕為笑。
後來一起搭車回家的路上,為了不想要氣氛太過沉重,朴栖含故意用手機搜尋了「悲傷BGM」大聲播放,開玩笑要朴宰燦再多哭一點,朴宰燦心知他是故意用這種方式緩和氣氛,遂露出平常那種嗔怒又無可奈何的表情,轉過頭看著窗外小聲抱怨「我才不會再哭了」。
車子很快抵達了家門口,朴栖含已收拾好隨身物品,臨下車前,伸手揉了揉朴宰燦黑色的頭髮,這次是很認真的看著他說:「真的不會再哭了?」
「嗯。」朴宰燦嘟囔著回答。
「我們宰燦哪,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生病,不要受傷,」朴栖含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地說:「知道嗎?」
「知道啦。」
他拉開了車門,冬夜的風迎面撲在臉上十分寒冷,他回頭道別,這次說的是「再見」,不是「明天見」。
車子駛遠了。當燈光再也看不見時,他這才從嘴裡呼出凝滯已久的冰冷霧氣,開始艱難地移動腳步。
這一刻,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殺青。
從「扮演一個好哥哥」這場戲裡,真正的殺青。
※※※※
意識到一切變得不對勁,是因為那一場夢境。
夢中的朴宰燦被他壓在身下放肆地親吻,他的手指輕輕撫過他右邊鎖骨下方的宇宙刺青,皮膚發顫的觸感如此鮮明。他感覺自己像是畫面中的主角,又像是第三者般站在一定的距離外看著,場景好像是在自己房間,又像是在某個虛擬而魔幻的空間裡,但嘴唇的觸感,肌膚的光澤,身體的溫度,以及近距離看到他睫毛顫動的樣子⋯⋯都像是真實的一樣。
醒來的時候他出了一身冷汗。
身邊並沒有任何人。那只是一場夢。但⋯⋯也不完全是夢。
前天晚上朴宰燦在他的住處留宿了。
起因是那天收工回家的路上,朴宰燦忽然問起他家裡有沒有灰色的帽T,原來是導演特別指示在尚宇偷親宰英的那場戲,要朴宰燦穿上灰色帽T。雖然不是很明白為什麼,但導演總有她獨特的美學堅持,而且通常也能拍出很好的效果,因此,在允許的狀況下,他也會盡力去配合。
朴宰燦在自己的衣櫥裡挑來撿去,沒有找到合適的,所以才開口問他。
「有好幾件⋯⋯你要自己來挑嗎?」
不假思索的邀請之下,朴宰燦於是和朴栖含一起下了車,託經紀人向公司報備今晚不回宿舍。先前宰燦已經來過他家裡幾次,但大多是短暫停留。由於今天收工時間很晚,也不知道要花上多久挑衣服,為了讓經紀人早點休息,就選擇乾脆住下來,明天早上經紀人再一併來接。
「哥的房間還是好乾淨,像樣品屋一樣。」朴宰燦一進門就立刻忘了任務,跟好奇寶寶一樣轉來轉去左看右看,然後彎腰看了看放在床邊的擴香瓶。「而且好香,味道換了嗎?」
但朴栖含可沒忘記他的任務,他先打開了衣櫥,從裡面拿出幾件衣服,放到床上,叫朴宰燦自己看著辦。
「但你穿起來不會太大嗎?」畢竟兩個人身高體型有不小的差距。
「沒關係啊,我本來就喜歡Oversize。」
朴宰燦不以為意,從幾件衣服裡迅速挑出其中一件摸起來質地舒適,版型看起來也最漂亮的,打算先試穿看看,他站在鏡子前,一抬手就直接動手脫掉上衣。
呀,也太自由了吧。朴栖含心想。但三十秒過後,他意識到覺得這樣不妥的自己才是奇怪的人。同樣都是男性,中學時代的體育課,也沒少見過同班同學大喇喇脫掉上衣直接換裝的樣子,這實在不是什麼需要大驚小怪的事。
朴栖含心情有點微妙地看著這一幕,喉頭梗著什麼似的,然後他忽然在鏡子的反影中發現,朴宰燦的右肩靠近鎖骨之處,有一個藍紫色的刺青圖案。但還來不及細看,朴宰燦已經套上了帽T。那神秘的刺青,細瘦的腰線,還有過分白皙的肌膚,一下子又被寬大的衣服掩藏起來。
「哥,你覺得這件怎麼樣?」朴宰燦來到他面前轉了一圈,徵詢著他的意見。
明明也有著177公分不算矮的身高,但穿著大一號的衣服,讓他看起來變得嬌小可愛,帽T這種學生氣息很重的服裝款式,也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了一些。
「這件不錯。」
「我也覺得,」朴宰燦滿意的笑著說,「就借我這件吧。」
「其他如果你有想穿的,都拿去也可以。」朴栖含總覺得,只要看著他的笑容,恍惚會有種想把全世界都給他的感覺。
「那哥的衣櫥要被我洗劫一空了!」朴宰燦開著玩笑,神情看起來像個調皮的孩子。是「可愛」這個詞做為人類形態誕生的程度。
那天晚上梳洗完畢,臨睡前兩人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閒聊,談著開拍至今劇組裡的種種趣事,聊著聊著,朴宰燦迷迷糊糊地先睡著了。
床尾的小燈還開著,為了不妨害睡眠,他起身打算關掉,卻無意間看到宰燦寬鬆的上衣領口露出一點刺青的圖案,他內心掙扎了一下,抵不過好奇和探詢的意念,伸出手悄無聲息略微撥開領口,眼前是一片燦爛宇宙。
藍紫交融的夜空裡有著神秘的星雲和星球,以及來自數億光年外的,遠古的星光。
宇宙的上方是鎖骨,然後是線條優美的頸部丶下頷,以及紅潤的嘴唇。
他的視線迷航於眼前的景色。找不到時空跳躍離開的方法。
忽然一陣口乾舌燥。
然後得到一個失眠的夜晚。
⋯⋯不行,不能再回想。那天就應該阻止他在自己面前脫衣服的。後來夢境變成了不會結束的連續劇,他在夢中一遍又一遍的吻他。
現實生活中,早在開拍的第二天,他們就已經拍過吻戲。後續還有幾場重點吻戲要拍,包含工作室裡的偷親戲,以及酒吧吻戲,這兩場至關重要。難道這樣的夢境,是在反映自己擔心無法好好表現的焦慮?
一定是因為這樣的吧。理智上,他很想這麼相信。
又或者,演戲也有入戲太深一時無法抽離的可能。然而在他極為有限的戲劇表演經驗裡,並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他無法判斷這算不算是入戲太深導致的狀態。
說起來,朴宰燦和秋尚宇,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秋尚宇正經八百,朴宰燦則很隨性,秋尚宇喜歡縝密的計畫,朴宰燦不按牌理出牌。
朴宰燦就像是路上偶遇一隻在牆沿散步的貓咪,偶爾跳到跟前蹭手蹭腳親熱無比,偶爾又唰啦一聲逃逸無蹤。
朴宰燦太年輕了。年輕的⋯⋯近乎殘酷。
光是在夢中親吻他,都讓他覺得自己罪無可逭。
※※※※
然後,他還記得一一應該是12月9日吧。拍攝酒吧吻戲的這天到來。
導演還在調整燈光的顏色。他們坐在酒吧隔壁的辣炒章魚店裡等待,彼此都知道今天的吻戲在整部劇裡的重要性,所以氣氛略顯緊張。
朴宰燦今天穿著淺藍色的帽T,由於天氣冷,一直把手放在攜帶式暖爐前搓著雙手取暖。朴栖含看著那雙骨節分明而修長的手,發現他的右手無名指上有一顆痣,襯得皮膚更加白皙。他沒有一直看別人雙手的癖好,但不知道為什麼移不開視線。
助理導演過來傳遞消息,説燈光設定還要一點時間,請他們再仔細對一下台詞和培養情緒。兩人翻了一下劇本,然後開始演練台詞。
『我長得帥嗎,尚宇啊。』
『帥,你真的帥到不行。』
『預告,一分鐘後我要吻你,想逃的話,就趁現在。』
然後接下來的吻戲,尚宇會先抓住宰英的衣領吻上,然後宰英再情難自抑的回吻。
只是單純演練台詞情緒不容易到位,所以導演前一天有指示他們要進一步研究親吻的角度,希望正式開拍時取鏡可以漂亮一點。
朴宰燦抓住自己黑色襯衫的衣領作勢拉近,然後閉上了眼睛。距離近到可以看到他睫毛顫動的樣子,就像夢裡面的那樣。朴栖含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大概是被那毫無防備的樣子迷惑了吧,他稍微往前,嘴唇便直接碰上了。
然後看到朴宰燦驚訝地睜大眼睛,鬆開了他的衣領,往後退。
「啊,抱歉。」朴栖含有些慌亂地道歉。沒有演員會在私下試戲時真的親吻的,那已經泯滅了戲裡戲外的界線。
眼前的朴宰燦低著頭,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耳朵好像變紅了,然後聽到他的聲音說:
「哥覺得直接親比較能入戲的話⋯⋯也沒關係。」
朴栖含微微一愣。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如果真的這樣做的話,那他根本是禽獸了吧!
「宰燦哪,」朴栖含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頭。「哥剛才真的是不小心的,還有⋯⋯以後和別人演對手戲時,千萬別說這樣的話。」
是啊,這只是一場戲。以後他們各自都還會和別人演出這樣的對手戲吧。沒什麼特別的。他希望朴宰燦可以這樣理解就好,不要有太多負擔。
至於那些多餘的什麼,他可以自己承受。
由他來承受就好。
在剛才觸碰到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那樣一種珍貴而悲哀的情感,只要不說,就可以當作不存在,只要不存在,就不會造成傷害。
而朴宰燦,是他在世界上最不想傷害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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