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y 6-8

ch.6



12月17日晚上11點。


已經超過72個小時沒有聯絡了。


視訊、語音、文字,一概杳然。


朴栖含的手指點開了金鐘亨傳來的最後一則訊息,停在那個頁面看了很久。


『謝謝前輩點的外送,但是宰燦哥說,他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請前輩不用再點外送到宿舍。』


沒有多餘的力氣腹誹金鐘亨怎麼還是說溜了嘴,他看著那句「他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瞬間覺得曾經自己專屬的權利被剝奪了。


——但說到底,自己又何嘗真正擁有什麼權利呢?不過都是自以為罷了。


他又點開了和朴宰燦的訊息頁面,最後的訊息依然停留在12月14日殺青那日,深夜裡朴宰燦回覆的那句「晚安」。他往前滑了滑,是大量他和朴宰燦在拍攝期間互相傳遞的文字訊息、貼圖、語音通話和視訊通話的紀錄,最長的一次甚至長達六個小時。


滑了很久以後回到起始頁,第一則訊息。


朴宰燦丟了一個紅色小章魚貼圖,然後他回覆了一個小熊維尼的貼圖。那是他們在劇本圍讀的那一天,互相加了kkt好友以後,有點生澀的第一次互動。


他還記得朴宰燦那天穿了一件奶油黃的毛衣,年輕的肌膚在燈光下閃耀著光澤,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塊放在甜點店櫥窗裡的海綿蛋糕。


身為主演的兩人被安排坐在鄰座,因為疫情嚴峻的關係,桌上放著透明隔版,朴宰燦戴著黑色口罩,神情看起來略顯緊張,一直在低頭扯著黑色羽絨外套的袖口掩飾不安。但他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畢竟已經很久沒有演戲了,又是擔任主演,事前也知道原作是很受歡迎的IP,很怕自己進入不了好的狀態而拖累劇組和同劇演員,滿滿的負擔感充塞在內心。


讀到一個階段的休息空檔,朴宰燦拿起水杯喝了幾口之後忽然問他:「前輩的MBTI是什麼?」


「嗯?」朴栖含雖然一向不太相信MBTI的科學性,但是還是說了先前他測驗過後得到的答案:「我是INFJ。」


「我是INTP。」朴宰燦接著拿出手機滑了滑,似乎在查詢什麼,然後忽然有點興奮的拿著手機頁面給他看,那是一個MBTI屬性的宮合表,圖表上顯示INFJ和INTP的適配程度是「可以成為很好的關係」。


如果現在有人問起他「覺得朴宰燦很可愛的第一個瞬間」,可能就是在他很興奮的拿著手機頁面給自己看的這一刻吧。


拿著手機的朴宰燦就順勢和他互相加了好友。


MBTI一點都不科學。但從那一刻起,他願意試著矇上眼睛相信,MBTI非常科學,他們確實是「可以成為很好的關係」。


也確實真的成為了很好的關係。


契合度是一種神秘難言的東西,但是體現在他和朴宰燦身上似乎是如此自然而然。想法、興趣、喜好有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一個話題起了頭就經常講到停不下來,有時候拍戲空檔講不夠,回到家還要繼續通電話。


他不是沒有其他合得來的朋友,但和一個人有如此心靈相契的感覺卻是頭一次,而且還是一個年紀小自己八歲的後輩。


朴宰燦對他的稱呼,在極短的時間內,從禮貌生疏的「前輩」、故意調侃年紀的「叔叔」朝向柔軟撒嬌的「哥」演進,有時他甚至放任他對自己不說敬語直呼姓名。


放任他全面入侵自己的生活,然後,放任他全面入侵自己的心。他沒有任何抵抗便高舉雙手投降。


習慣他的依賴,習慣他的撒嬌,習慣他在身邊打轉的日子。


不習慣朴宰燦不再隨時隨地打電話給自己,不習慣再也聽不到在視訊或語音接通的第一秒、那句尾音上揚的「哥~」


不習慣生活裡沒有了朴宰燦。


但這不就是他原先希望得到的結果嗎?暫時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好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如今看來結果適得其反。


某一種接近戒斷症狀的焦慮感籠罩著他。


收到金鐘亨傳來的那則訊息以後,他無法克制地翻查了Dongkiz的官方消息,想知道朴宰燦未來幾日的公開行程有什麼,只知道17日開始有連續三天的簽售活動。


然後⋯⋯然後呢?


依照他原先知道的訊息,Dongkiz在12月底要發行年末數位單曲,此時此刻應該會有些收尾的工作要做吧。但那些畢竟不是公開的行程,他不知道朴宰燦人會在哪裡,會做些什麼。


以往一通電話就能夠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他現在在做些什麼,煩惱諮詢也好,分享趣事也好,甚至有時候朴宰燦凌晨和他講電話講到不小心睡著了,他也曾就這樣看著他睡著的臉,過了三十分鐘才依依不捨把螢幕關掉。


而如今,不管朴宰燦是哭是笑,是醒是睡,這些都再也與他無關了是嗎?


被一種揮之不去的焦躁侵蝕著,很可悲的,他發現自己連僅僅72小時的考驗都通過不了。



很想見他。


去哪裡都好,即使只能看上一眼也好,很想見他。



被這樣的情緒牽引,朴栖含最終點開了kkt訊息,打了一通電話。




****



下雪了。


雪落下來的時候,才意識到首爾的冬天真的很冷。今天是12月18日,殺青後的第四天。朴宰燦起床後無意識的盯著宿舍窗外飄落的雪花,想像外頭的溫度該有多寒冷。


新聞報導裡說今年的冬天特別冷,他卻很少有這種感覺。他想著之前在拍攝現場和朴栖含一起肩捱著肩擠在攜帶式暖爐前烤著手,金元基想靠過來分一點溫度,被朴栖含唾棄地擠開說「沒有你的位置」。


想著朴栖含拿著暖暖包先貼在自己嘴邊確認溫度適宜之後,才放到他的頸側讓他取暖,一個多月前的溫柔卻讓他在一個多月以後的現在回想起來,才感到自己被燙傷。


他生日的前一天,朴栖含的拍攝戲份明明很早就結束了,卻特地為了他留下來,只為了在午夜剛過的第一時間能夠祝他生日快樂。他記得在大家拍著手為他唱生日歌的時候,朴栖含一直在他身邊打轉,視線緊緊追隨著他,還拿出手機來猛拍他的那副儍樣。


他們在安山大學拍攝角色概念照和宣傳海報的那天,適逢寒流過境,穿堂風也特別強勁,張宰英的服裝好歹還有牛仔外套,但秋尚宇的服裝卻只有一件白T外罩薄薄的格子襯衫,凍得他直發抖。


拍攝的短暫空檔,朴栖含總是盡可能用他高大的身軀幫他擋風,甚至在攝影師一喊「OK」的下一秒他立即拿起羽絨大衣先把朴宰燦裹了個嚴嚴實實,也不管他自己身上的衣服其實也很單薄。


冬天其實很冷。是因為朴栖含才讓他不覺得冷。


——如果這不叫喜歡,那什麼才叫喜歡?


被金鐘亨提醒了之後,他像個拙劣的偵探一樣,開始回頭追索他們在拍攝期間相處的點點滴滴蛛絲馬跡。


然後得出這個結論。


朴栖含喜歡他。


雖然喜歡他但卻打算要推開他。


是個令人既開心又傷心的結論。



金鐘亨和李庚潤已經輪流進房間叫他好幾次了,但他都置若罔聞,沉默如一尊亙古的石像,思考著什麼似的。最後金鐘亨終於受不了、再度衝進房間搖晃著他的肩膀說:「宰燦哥,栖含哥來了。」


他嚇得立刻從床上跳起來。「什麼?!」


「果然要這樣講你才會醒過來。」金鐘亨嘆氣。


好小子金鐘亨居然騙他!


朴宰燦正待發作,卻看到金鐘亨把自己的手機螢幕遞到他的面前,畫面是今天Dongkiz的官方IG上,公司的人發的宣傳問候照片,畫面中的朴宰燦身上穿著紫色毛衣。早上公司的人問他照片要配什麼問候語,他看著窗外落下的雪,說,就寫:


『喲囉本,今天大家看到雪了嗎?』


「這有什麼問題嗎?」


「你要不要睜大眼睛看一下?」


朴宰燦定睛一看,這才發現朴栖含在底下留了言,只留了一個字:「內。」


什麼意思?到底什麼意思?


朴宰燦瞬間有點生氣起來。


真的要都不聯絡的話就乾脆一點!


只跟他身邊的人聯絡,然後去官方網站關切他的消息,還留下這種意義不明的字眼,到底什麼意思?


隔空對話不算對話,他的kkt訊息又沒有封鎖他,他大可以隨意按個鍵就能夠通上語音或視訊——為什麼需要這樣折磨他?


金鐘亨看他生著悶氣,發現自己這個玩笑可能開得太過火了,只得趕忙收回手機,說:「你再生氣也是得工作啊,出門時間到了。」




****



有工作的狀態下他可以不去想太多,但只要一閒下來,時間的流速還是讓他覺得日子為何如此漫長難捱。


就這樣又過了一天。12月19日,今天是現場簽售會。


在後台整理妝髮的時候,金鐘亨靠過來小聲問他:「栖含哥和你連絡了嗎?」


「⋯⋯沒有。」


已經是失去聯絡的第五天了,從他們開始拍戲以來,從來沒有這麼久沒聯絡過。他不是沒有拍過其他戲,而之前的作品殺青以後,和同劇演員也不會特意保持聯絡,如果不是特別合得來的人,他不太會花力氣去維繫人際關係。


但朴栖含不是別人。


原本的焦慮和期待逐漸轉化成失望。不要做那個實驗就好了,把話說絕了,也同樣讓自己變得無路可走,如果今後連普通朋友也當不成——


他不知道會是這麼難受的事。


他現在覺得能當朋友也好過從此不聯絡。


金鐘亨察覺到了他的低落,也只能徒勞無功地安慰著:「先不要想太多,專心做好眼前的事吧!」



但有時候,越不想去想,就越事與願違。


結果他在簽售會上收到了一個有點特別的禮物,一張朴栖含的小卡。粉絲把那張小卡遞給他時,一臉期待地觀察著他的反應,他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思及當下是在公開場合的情境,於是迅速露出了毫無破綻的可愛笑容,用帶著笑意的聲線回應:「啊,謝謝。」


他甚至還把那張小卡拿在手邊亮出來,讓在場的其他粉絲也能看到,不意外地引起一陣驚呼。


朴宰燦啊,果然是專業的偶像。在旁邊目睹這一幕的金鐘亨,內心一邊讚嘆又一邊覺得於心不忍。在場的人恐怕只有他知道朴宰燦內心的真實感受。


捱到活動結束,朴宰燦像是整個人力氣都被抽乾了一樣,坐在後台休息室裡不發一語,他把手放在羽絨外套的口袋裡,手中還捏著方才拿到的那張紙片。


「金鐘亨。」


「嗯?」


「我們的賭注是什麼?」


「我賭五天內栖含哥會跟你連絡,而你賭不會。賭注是⋯⋯贏的人可以任意要求對方做一件事而對方不得拒絕。」


「是我贏了。」


金鐘亨嘆氣。「對。」


「那我現在要提出我的要求。」


金鐘亨霎時坐正了身體。「是什麼?」


「吿訴我他人在哪裡。」朴宰燦無視於金鐘亨驚訝的眼神,繼續說:「在這個會場的哪裡?」


「⋯⋯你怎麼知道的?」



他怎麼知道?金鐘亨一大早就一副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在和人傳訊息、怕被他發現的樣子,其實他都看在眼裡。


 ——也或許,他根本就是故意要讓他發現的?


一般來說這種場合,不是抽中簽售的粉絲是不可能入場的,而因為名額很少,如果有不相關的人進來一定立刻會被發現,更何況朴栖含的身高那麼「顯眼」。


金鐘亨接到那通電話時也是左右為難,但這的確是近期唯一一次公開露面的行程。朴栖含說只是想看看他,不打擾,不露面。看一眼就好。


「那我只能跟前輩說,不用看了,他一點都不好。」


「⋯⋯他怎麼了?」


「這要前輩你自己問他才行,我不能代替他回答。」


金鐘亨開始搞不清楚這兩個人是在演哪齣,明明彼此都那麼在意對方——


還是談戀愛就是這麼麻煩?越是在意,越多顧慮?




他的思緒回到眼前,很冷靜的回答了朴宰燦的問題:「栖含前輩已經走了。」


「他沒有進來會場,你也知道⋯⋯這種場合很難允許。我只是在我們快抵達後門時傳了訊息通知他,他就站在對街,就這樣⋯⋯看了一眼而已。」


這又是何必?


朴宰燦閉上了眼睛又張開,深深呼出一口氣。他決定不要再做那些毫無意義的試探或實驗,以及永無止盡被動的等待了。


如果這種恐怖平衡需要有一個人先打破,那就由他來做吧。


拿出手機,他點開那個置頂的名字,傳送了訊息:


「哥,我們見一面吧。」




ch.7



十二月是聖誕月,清潭洞街頭剛剛入夜,隨著暗下去的天色而一盞一盞亮起的路燈,像是被看不見的精靈施了魔法一樣。精品大街上放眼望去,沿途都裝飾著華麗的聖誕燈飾,金棕、白銀、冰藍、亮橘,各色燈影交互渲染,妝點出歡快熱鬧的節慶氣氛。


天氣太冷。朴宰燦站在街邊,搓著手,有那麼一刻後悔著為什麼不要約在朴栖含的住處見面就好。


但沒有一刻後悔他約了朴栖含見面這件事。


雖然,他現在也還不知道見了面之後要做些什麼——朴栖含會做些什麼,以及他自己會做些什麼。


表面上這一次的見面和他們以往的每一次見面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們會像以前那樣找一家美味的餐廳大快朵頤,閒聊說笑,喝一瓶半的燒酒,用剛剛好的微醺當作藉口,在漫步走過一幀又一幀華麗的商店櫥窗時,緊緊捱著彼此的身側和手臂,彷彿這個世界是如此擁擠。


但朴宰燦知道,那些也許都是心照不宣的試探。


拙劣的偵探解開了謎團,但苦惱於該怎麼宣布破案——如果他們是兩個普通的年輕男女,這就是一椿尋常案件,只要指認那些線索然後宣判互相表白心意即可。


但他們不是。


朴宰燦在這幾天想了很多關於朴栖含喜歡他卻要推開他的理由,然後發現,不是朴栖含想太多,而且他自己想太少。


性別、年齡、身分,每一個都可以是理由。即便MZ世代的思維讓他直觀覺得愛就愛了有什麼辦法,但畢竟他不是朴栖含。


他不能判斷愛情和那些確實存在的顧慮,在朴栖含心中的天平孰輕孰重?不能判斷自己若拿起武器和那些外緣因素對抗,能有多少勝算?


也許,今天是一個確認的機會。


但不能太過心急。


朴宰燦持續出神地想著事情,沒注意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來到眼前,在他的臉上罩下陰影。


「宰燦啊。」


他聞聲抬起頭,就看見一個禮拜沒見到的那張臉。


然後是一團溫暖的物品圍在了自己脖子上。


「這麼冷的天,出門怎麼不戴圍巾?」


朴栖含彷彿很熟練似地拆下自己原本圍著的圍巾套在他身上,順手幫他收攏紮好,確認朴宰燦的脖子不會受風之後,微皺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淺灰色圍巾上有著淡淡的木質調香氣,是朴栖含身上的香水沾染而來,此刻好像一點一滴滲進了他的肌膚,他把下半張臉埋進圍巾裡,不著痕跡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因為被這香味環繞還是因為圍巾的溫暖觸感,他感覺臉上開始發燙。


冬天真的很冷。是因為朴栖含才讓他不覺得冷。



說著在這種熱鬧歡快的聖誕節氣氛裡好像適合吃牛排,於是相偕去了他們之前去過的美式牛排店,點了滿滿一桌菜。朴宰燦發現,他和朴栖含的談話氛圍彷彿可以無縫銜接回一個禮拜前那樣的狀態,他們言笑晏晏,無話不談,是關係親密要好的哥哥弟弟。


只是關係親密要好的哥哥弟弟。


難道只有他一個人度過了因為思念對方、感到漫長而折磨的一週嗎?不,他心裡知道不是。


——你是不是悄悄來看我了?


——你是不是也很想念我?


——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有很多的疑問句想要問出口,但一旦問了,他們的關係就會徹底改變,可能往好的方向,也可能往壞的方向。


朴栖含此刻那種裝作若無其事的態度,讓朴宰燦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順著他的意,繼續當個好弟弟好朋友?還是不顧一切的打開天窗說亮話,要一個答案?


他不知道。


雖然自己開口提出見面的要求時,是真心想為這件事做個了結。但此刻真正見到了他,又開始猶豫著,那些想說的話語,真的能說出口嗎?說了以後,有沒有一種可能的結局是,連普通朋友也當不成?


他像是忽然被拋在了一個十字路口上,前進不得,後退不能。


思及此,他也只能暫時把食物一口一口送進嘴裡,暫時扮演著一個星期以前,朴栖含眼中那個一無所知的小孩。



****



直到看見站在街邊的朴宰燦,朴栖含還是沒有「終於再見到他」的真實感。


分別也不過才一週,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


漫長到,他以為會從此失去朴宰燦。


接到朴宰燦傳來「哥,我們見一面吧」的訊息時,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回覆:「好。」實在沒辦法拒絕朴宰燦,尤其是在金鐘亨告訴他朴宰燦這幾天其實過得並不好的時候,尤其在他親眼看著他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卻說不出一句話開口叫他的時候。


他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請求。


小孩站在街邊搓著雙手取暖,即便他頭上戴著帽子、整張臉藏在陰影底下,朴栖含仍然一眼就認出那削瘦的身形。才一個禮拜,怎麼就瘦了呢?


脖頸處空落落地領受著寒風也讓他看不順眼。反射性的解開自己身上的圍巾幫他圍上時,那種自然而然的親暱感像迴力鏢一樣從遠處旋回,避無可避地打中了自己的靈魂,他內心深處微微顫抖起來,一種想要將他擁入懷中的衝動驀然湧上,又被他強壓下去。


最終他只是幫他圍好圍巾後便克制地鬆開了手。


如同以往那樣的默契,他們很快決定好今晚的行程:去吃牛排,逛逛附近的商場,欣賞一下美麗的聖誕裝飾,如果還有精力的話——或許挑一部午夜場的電影來看。


就像他們往常會做的那樣。


「你明天沒有工作嗎?」朴栖含知道他年末這陣子應該非常忙碌,擔心晚上行程太多會讓他難以消受。


「沒有。」朴宰燦好像看穿他的憂慮,立刻回答。「是最近唯一一個行程表是空白的日子。」


朴栖含早透過金鐘亨把朴宰燦到年底為止的行程都摸透了,開口問也只是再次確認而已。他確實知道朴宰燦說的是實話,明天是他近期少有的休假日,但他摸不透今晚朴宰燦約他見面的理由。


以為他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但如今看起來又不像,或許可能只是:他忙碌暫時告一段落,在得空休息的時候想起了自己。


唯一一個休假日前夜,他想見面的對象是自己。


這樣的解讀讓朴栖含覺得,自己在朴宰燦心中的地位畢竟有些不同。


心情因此一瞬感到莫名愉快,但愉快過後接著湧現的是些微的疼痛。希望自己是特別的,但又不要太過特別。因為除了自己的心以外,他不能給朴宰燦任何東西。


但他的人生,應該要有更多可能。



****


吃完晚餐,他們信步走回街上。今天是平常日,下班時間已過,路上人潮開始多了起來。有許多年輕的情侶一起出來挑選聖誕禮物,一對對牽著手的翦影落在他們身前身後每一扇美麗的櫥窗前,像一則又一則的童話故事,但沒有一扇櫥窗有適合安放他們的位置。


因為沒有任何一則童話,是王子與王子的愛情故事。


大概是因為自己心裡有鬼的關係,朴宰燦一時感到有點侷促,擦肩而過的時候,偶爾會有人回頭看他們,但那大多是因為朴栖含那出類拔萃的身高太引人注目的關係,其實並沒有人認出他們是誰。就算認出來了,恐怕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之處,他們在一般路人眼中看起來,大概就像一對好兄弟好哥們那樣吧。


不是那種能夠在街上光明正大牽手的關係。



「請問一下⋯⋯」


才這麼想著,忽然間有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在他們耳邊響起,帶著詢問的意思。


朴宰燦下意識往朴栖含身後縮了縮,有點警戒的樣子。


「什麼事?」他聽見朴栖含用淡然的語調回問。


「能幫我和它拍張照嗎?」年輕女孩指了指路邊一個卡通造型的巨大小熊玩偶。


這條路又被暱稱為K-Star Road,算是有名的觀光景點。整條路上有許多這種造型特殊的小熊玩偶,上面寫著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偶像團體的名字。有許多粉絲會按圖索驥特地來和自己偶像的玩偶拍照打卡。


當然,這裡沒有任何一隻玩偶上會寫著朴栖含或朴宰燦。


這就是他們的現實世界。


天上星星何其多,有些光芒耀眼,有些則星輝黯淡。


幫忙拍好了照片之後,年輕女孩很高興地迭聲道謝,往反方向離去,自始至終都沒有認出他們是誰。


朴宰燦感覺到放鬆的同時,也感覺到失落。踏進這個行業裡,嚮往著繁花盛開的人生,真的會有到來的那一天嗎?這片星空裡會有他的一席之地嗎?


出道三年以來,他從來沒有像今年這麼迷惘這麼疲憊過,就在最痛苦的時刻他遇見了眼前的這個人,也許是依賴也許是愛——不管那是什麼,他無法想像回到人生中沒有朴栖含的時刻會是什麼樣子。


朴栖含似乎發現了他情緒有些異樣,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掌心,低聲問他想往哪個方向走,他沒有特別的想法,只是繼續往前胡亂走著。


冬夜的風把衣擺吹得獵獵作響,被燈光映照而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顯得凌亂。他們並肩穿過大街上的百貨商場和精品旗艦店,轉進有坡道起伏上下的狹窄巷弄內,有些巷子過於窄小,剛好遇到汽車進出的時候,朴栖含就會下意識把他輕輕摟在身邊,確保他的安全。每當那種時刻,他便有些眷戀他指尖放在自己肩上的溫度。


偶然經過路旁的飲料店,朴栖含說著要他稍等一下,沒一會兒便拿著兩杯奶茶回來,一杯加了珍珠,一杯則無。朴宰燦喝了有珍珠的那杯,然後皺起眉頭。以前他並不覺得那種軟軟黏黏糊糊的口感有這麼詭異,這次喝起來卻感覺不怎麼喜歡。


朴栖含看了他的表情,順手把他的那杯拿過去,湊到嘴邊喝了之後說:「不喜歡珍珠嗎?那我的這杯跟你換?」


「不用了。」朴宰燦忙不迭的把自己那杯拿回來。之前朴栖含也常常這樣跟他共喝一杯飲料,那時候他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但現在⋯⋯他覺得軟軟黏黏糊糊的不只是那幾顆沉浮在糖漿裡的黑色球狀物,也包括他此刻慌亂跳動的心。


小巷裡的店家布置得特別精巧,他們走過一個窄仄的服飾店店面,很驚喜的發現門口放了一個巨大的雪人造型玩偶,朴栖含就幫他和雪人拍了照,拍完之後拿給他確認,但他不敢看得太仔細,怕照片裡自己的眼神是否會洩漏太多東西。


但是又覺得,如果能夠讓眼神代替他說出想說的話,那就好了。


比起名品街上那些國際品牌旗艦店,清潭洞巷弄裡的特色商家和選物店是他們更喜歡去的地方,多了點尋幽訪勝的樂趣。但朴宰燦今晚毫無逛街和購物的興致,從見到面的那一刻起,他全身全靈都敏銳地感知到——他所喜歡的人就在他的身邊,朴栖含就在他的身邊。


在相隔了一個禮拜終於見到面,那種沒有出口的想念,張口欲言的愛意,每一個觸碰都想要更進一步又怕更進一步的感覺——他被這種快樂和痛苦反覆嚙咬著。


朴栖含似乎發現了他有些恍神,以為他是走累了,於是提議:「要去看電影嗎?」然後拿出手機查詢著附近的電影院目前上檔中的影片,有點困擾的說著:「剩下的位置不太好呢,還以為平常日人會比較少,是因為聖誕節快要到了嗎⋯⋯」


「⋯⋯哥。」朴宰燦伸手扯了扯朴栖含的衣角。


「嗯?」朴栖含停下查詢的動作,低頭看他,等他說話。


「去你家吧。」


朴栖含眨了眨眼睛,然後就聽見朴宰燦繼續說:「之前哥不是說過,每次聖誕節到了就會想看《小鬼當家》?就看那個吧。」





ch.8



沒有想過是在這種情況下讓朴宰燦再次留宿在自己家裡。


到家時已接近深夜,看完一場電影大概也要兩個小時,而朴宰燦隔天並沒有需要早起的行程,讓他在自己家裡住一晚,免去奔波之苦,當然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一件事。


沒有帶換洗衣物可以先穿他的,牙刷毛巾那些東西當然也有一次性的備品可以使用。沒有任何理由不留他下來住一晚——除了他躁動不安的心以外。


不要被發現就好了吧?像過往每個他們曾經親密無間相依著一起看電影的夜晚一樣,朴栖含打開了電視,找到了那部影片。充滿童趣與歡樂聖誕氣氛的電影,朴栖含只慶幸,這部片沒有摻雜任何愛情成分,不至於讓他有太多不應有的聯想。


調整好音量並且將落日燈關上的時候,朴宰燦的身子一半隱匿在暗影裡,只剩下不太鮮明的輪廓。他回到床上坐在朴宰燦的身邊,背後輕靠著床頭,轉頭看了看朴宰燦專注看著螢幕的側顏。小孩有一雙明亮而漂亮的眼睛,他此刻直視前方,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的說著:「1990年的電影,我還沒有出生呢!」


 感覺到話語中似乎有點調侃的意思在,朴栖含笑了笑,用拳頭輕輕敲了朴宰燦的額頭:「哥也還沒出生好嗎?」


「是嗎?」


「哥是1993年生的。」


「我知道。」雖然一點都不痛,但朴宰燦還是假意輕輕撫著額頭,用抱怨的眼神瞅著他。「大八歲的叔叔。」


「怎麼又變成叔叔了!」


「⋯⋯狡猾又可惡的叔叔。」朴宰燦又朝他看了一眼,然後扭頭就把視線調回到電視上面,朴栖含雖然想知道所謂的「狡猾又可惡」到底是什麼意思,但眼見朴宰燦已經打算專心看電影了,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


是娛樂性很高的一部片,一開始他們看得興味盎然,但看到約莫一半時,朴栖含就發現朴宰燦已經抵擋不住睡意。朴宰燦的頭微微側著、輕輕垂靠在他的肩膀上,盹著了。均勻的呼吸帶著熱氣透過衣料的間隙傳來,讓他的肌膚瞬間感到一陣顫慄。


果然是太累了吧。朴栖含有點自責自己沒有發現朴宰燦每天處在年末的忙碌高壓行程中,應該已經很疲憊,應該要讓他早點休息,而不是拉著他一起看電影。


他猶豫著要怎麼樣才能不吵醒朴宰燦然後讓他能夠安然躺在床上。小心不驚動他而側著臉看他的同時,才發現此刻朴宰燦的臉和他的臉靠得有多麼近。


近到要接吻的話只有幾公分的距離。



此時此刻,他不合時宜的想起朴宰燦和他拍攝的第一場吻戲。


在秋天的夜晚,大學校園裡的籃球場邊。秋尚宇向張宰英告白「我喜歡你」然後踮起腳尖親吻他的那場戲。雖然在情節上,這是最後一集才會播出的劇情,但因為導演想要搶拍楓紅的景色,所以決定要提早拍攝,這場戲遂成了他們實質上的第一場吻戲。


那天他很緊張,由於戲劇拍攝不是照著時間線順向而行,情緒的培養和切換更形吃力,當時的他也還沒有辦法很快就融入拍攝狀況。朴宰燦好像察覺到了他的緊張,就一直用各種可愛又搞怪的表情逗他開心,還一臉笑意盈盈問他:「等一下要跟我bobo了,哥很緊張嗎?」


他被那可愛的樣子逗得毫無辦法,忍不住就張開雙手把他整個人抱在懷裡。然後很神奇的,心情就因此放鬆了下來。


後來拍攝很順利。而他從朴宰燦吻他時嘴唇上傳來的細微顫抖,知道了小孩其實也很緊張。


導演喊OK的時候他們仍然抱在一起。


沒人知道為什麼已經拍完了他們還要抱在一起,可能是因為這場告白戲的情緒太過濃烈了,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緩過來、脫離角色的狀態。沒有人覺得奇怪,甚至體貼地不去打擾。他們就這樣靜靜地抱了一會兒,朴宰燦才偷偷在他耳邊說: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是我的初吻。然後在他滿臉通紅的時候,又調皮的補充:騙你的。


到底是「這是我的初吻」這句話是騙他的,還是「這是我的初吻,騙你的」這句話是騙他的?回想起來他忽然感到一陣混亂。但究竟是哪一個也不重要了,朴宰燦的嘴唇此刻就近在眼前,是他只要稍微低下頭就能夠吻上的距離。


許多他在戲裡吻他的畫面在腦海中慢速播放。


清淺的,深入的,被動的,主動的,睜眼的,閉眼的。每一個吻,越是回想,就越不能消除他此刻的衝動。


太糟糕了。


朴栖含被自己的想法徹底驚嚇到,身體震動了一下,然後只是輕微盹著的朴宰燦就醒了過來。當他揉著眼睛問他:「我剛剛睡著了?」時,朴栖含只是不自在的回應:「對。」


「看到哪裡了?」朴宰燦打著呵欠,眼角微微滲淚。


「你累了吧?要不要先睡覺?後面的部分等之後再看。」朴栖含把猶自喧鬧的電視螢幕按停,室內忽然一片寂靜。


朴宰燦的眼神有些迷離恍惚的看著他,說:「好。」


似乎在半夢半醒之間,毫無防備。


朴栖含不敢再多看他的臉,只是催促他躺好,幫他蓋好被子,然後捻熄了床頭燈,側身睡下。



****


朴宰燦在夜裡醒來,看見躺在他身邊的朴栖含時,有那麼一瞬間覺得,會不會這只是他的夢境?


其實昨晚他一點也不想看電影,他只是⋯⋯不想要跟他分開而已。沒見到面的時候,內心有很多的疑問,以及痛苦、悲傷和委屈。但真正見到他的時候,那些感覺雖然還在,但更多而更深刻的是深深的依戀。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比自己以為的更加喜歡他。


百葉窗無法完全隔絕外界的光線,冬夜裡冰涼的月光從窗扇的罅隙流洩而入,照在朴栖含好看的側臉上。他的視線先是落在朴栖含的額頭,接著是線條分明的眉骨、鼻樑,然後是緊抿的薄唇上。


這場面似乎有點熟悉。


「哥,你睡了嗎?」


忽然間,他複誦台詞般的說著,像是潮汐被月亮牽引,臉部往朴栖含的方向緩慢靠近。


「你是真的睡著了吧?」


回答他的是沉穩而規律的呼吸聲。


他再向前移動了幾公分縮短距離,然後,沒有任何猶豫,一個像羽毛般的親吻,就落在朴栖含的嘴唇上。


他沒有醒來。


整個世界忽然安靜。


他忘了是誰說過,沉默的時候,窗外有天使走過。


他不能確信剛才的那一刻,窗外是否真有天使走過,能為他見證這個親吻的存在,無比誠摰,無比真心。


他只知道明天早上醒來,日月星辰還是一樣運行。


朴栖含什麼也不會知道。



****



朴栖含在清晨醒來,看見躺在他身邊的朴宰燦時,有那麼一瞬間覺得,會不會這只是他的夢境?


小孩此刻睡得很沉。


他慶幸他又回到了身邊。還能夠像這樣安然相處著,他已經很感激,雖然要時時刻刻保持清醒並不容易。


黑暗中只有淡淡的月色提供了光源,可能是因為臨近清晨,月色變得稀薄起來,照在朴宰燦的臉上,那隱微的光線淺淺描繪著他細緻的輪廓。


在演藝圈裡待久了,見過各式各樣漂亮的臉蛋,但沒有一個比眼前的這個更能撩撥他的心。


⋯⋯到底該怎麼辦?


他嘗試過強制把他剝離身邊,但很顯然是失敗的實驗,只不過讓自己更加確認這種感情無從消解而已。他希望能夠長長久久的待在他的身邊,可是用什麼身分?繼續維持著要好的前後輩關係,繼續當親密無間的朋友,然後也許有一天要看著他跟別人談戀愛,還得要笑著祝福他——


一想到那樣的時刻可能會到來,他的心臟忽然一陣抽痛。


他伸出手摸了摸朴宰燦散落在額際的碎髮,視線掃過他的眉骨、鼻樑,然後停留在他紅潤的嘴唇上。


離開了戲劇的保護傘,他已不能再親吻的嘴唇。


他只是用指尖輕輕的觸碰了一下,感覺到那樣既真實卻又虛幻的存在,柔軟而且溫暖。


就這樣了。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



隔天他們起床時已經接近中午。


其實朴栖含早早就醒了,只是因為想讓朴宰燦多睡一會兒,他也就靜靜躺著沒動,在這段空白的時間裡想了許多事情。


朴宰燦正從浴室裡一邊刷牙一邊走出來,他刷牙的樣子端正得可愛,頂著一頭亂髮更加可愛。朴栖含沒忍住揉了揉他的頭髮,把它弄得更亂,被小孩無奈地伸手打了一下。


朴宰燦又走回浴室,洗漱乾淨,然對著鏡子慢慢整理頭髮,一邊向外邊詢問:「哥今天有什麼行程嗎?」


「沒有。」然後他反問朴宰燦。「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嗯⋯⋯」朴宰燦歪著頭思考了一下。其實去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去的人。


「如果沒有,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上了頂樓天台,才知道視野的確很好,首爾的城市景觀盡收眼底。朴栖含說,這裡是他的秘密基地,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常常會獨自一人上來這裡看風景。看完之後心情就會好一點。


是已經離開的前公司的頂樓天台。


朴宰燦稍微想像了一下朴栖含一個人待在這裡的樣子,然後又有點不忍心繼續想像下去。朴栖含在KNK時期的經歷,他是知道的,那遠比他目前的狀況還要更加曲折辛苦而且絕望。每一次站在這裡的時候,他都在想什麼呢?


朴宰燦趴在矮牆上,眼睛看向遠方,高樓大廈櫛比鱗次的首爾。他在這個城市裡長大,每個繁華的城市裡都同時存在著聖潔與污穢,存在著光與暗,存在著可能成真的夢想與可能破滅的希望。


是那麼擁擠,又那麼寂寞。


做為一個宿命論者,他始終相信命運讓他們在茫茫人海中來到彼此身邊,一定是有什麼意義的。


「我的家在那個方向。」


朴栖含往某個方位指去,朴宰燦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視線迷失在水泥叢林裡,然後聽見他繼續說:「但太遠了,其實從這裡看不到。」


「拍攝《語意錯誤》之前,其實已經跟家人說了打算離開首爾,離開演藝圈⋯⋯」朴栖含持續滔滔的說著:「後來幸好沒有離開。」


「幸好可以遇到你。」


「幸好可以跟你一起拍戲。」


「宰燦啊,你是秋尚宇真是太好了。」


面對著一連串接近剖白心跡的話語,朴宰燦側頭看向站在他一臂之遙的朴栖含,身體裡的血液奔流,他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他感覺在下一次或下下一次開口的時候,朴栖含可能就要說出他想要聽見又害怕聽見的那句話——


「未來一定會變好的。」


「這個世界這麼大,一定會有你的舞台。」


「哥會一直支持著你,為你的演藝事業應援的。」



然而,朴栖含最終話音一落,說出來的是這樣一句話:



「——宰燦啊,我們當平親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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